04

银时的黑色凯美瑞停在树下,被暴雨打落的树叶和挡风玻璃上的灰尘混合在一起脏的一塌糊涂,不清洗一下根本没法上路。
本打算开到附近的车行好好打理一番再送走桂,不过桂说地铁站自己去没问题,先走了。银时向他挥手的时候想一脸劳碌命长相的桂终于和大忙人划上了等号。
在我的邀请下,那天下午,桂乘坐地铁来到横滨。
忘了自我介绍,敝姓伊藤,是桂大学时代的学弟。
要说和桂的交情,也只是私下能够一起吃饭,偶尔互赠礼物的地步而已,这次面谈也主要是公事,同样从事造船业,刚刚工作的时候我为自己能够留在关东横滨港而沾沾自喜,他则去了关西的港口城市神户,我以为这一点上我已经赢了他,可数年过去后,我只是个小小课长,他却是将要继承岳父事业的未来社长。
对于这点,我也并不是完全能够心悦臣服的。
即时是读书时代,我也自认能力绝不在其之下,只不过运气上,的确比他欠缺那么一点点——"成功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实力,还有需要运气"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证, 至于他的运气,也就是取了几松(当时还叫几松,结婚后改名为松子,婚礼我也去看了,排场真是豪华呐)小姐,顺利进入岳父的公司并且理所当然地平步青云吧。在读大学时大家都认定他和身出名门的几松小姐是不可能结婚的,究竟为什么讲究门当户对的上流阶级居然能够接纳桂这样的平民,我完全不了解,也并不想了解。每次因为公司业务拨打他办公室的电话时,我都会稍微这么想一想,就会多少获得一点心理平衡。
大概,如此在意这点的我早就经输了——桂不太在乎输赢,对于过去我的竞争意识他也是视而不见,完完全全活在自己的人生准则中。

此行他来续签与我公司的合作合同,其他我并不了解。近年来由于隔海相望的国家经济迅速发展,造船业迎来了数十年来少有的空前繁荣,我们也因此获益颇多。之前在电话中我便提议等会议结束后二人一起吃一顿,实际上,请未来社长吃饭,无论是回转寿司还是法式大餐,都由公司做东请客,我不用掏一分钱。
饭后,他和过去一样,并没有选择直接乘出租车回去,而是对我挥了挥手之后消失在人海之中。我想他一定是去赶地铁了。
只要时间足够就尽量乘坐巴士地铁这种公共交通工具这一点,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改变。在我刚刚认识他时就觉得他比较独特,待人接物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并不见得多招人喜欢、也不懂得攀关系奉承别人,但因为做人正直,也不至于被人讨厌。
十分之独来独往,当时学校里,能说得上和他熟络的寥寥无几,说来我与他会认识,也并不是因为学习同样的专业,而是出于其他的理由。
用他的话说,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我也不知道他所说的相似究竟指什么,当时在学校默默无闻成绩平平不受重视的我,觉得大学生活比想象中乏味太多,我对所学专业也没有什么深入研究的兴趣,和周围数个拼命努力证明自我价值的同学相比,我每天每天除了混日子还是混日子。
当时的他正在与校花交往看起来人模狗样,小他两届的我没有见过他过去的样子, 因为他做人低调,关于他的传闻并不多,只听说他大一时拒绝过学校棒球部部长三番两次的邀请,作为我们学校最拿的出手的社团、全国知名实力强劲的棒球部,不知道出于什么怪异的执着,一而再再而三邀请一个不知名的大一新生。被这样的人拒绝应该很丢面子吧,被拒绝一次也就罢了,连续数次吃同一个人的闭门羹,一定让当年的部长心里很不好受。也不知道桂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是想自抬身价还是深知自己实力不足,总之一次棒球部活动他都没有去过,软磨硬泡激将法样样试过都说不动他。
他毕业的时候送了我一把仿真枪,对我说催眠很有效,殊不知我最为擅长的就是随时随地旁若无人地睡着。
他是我搞不懂的男人。

仅仅几杯清酒喝不倒他,往口中喷了几下清口薄荷喷雾去除酒味,慢慢挪动着双腿,依照路上的标示寻找最近的地铁站。
时间还太早。
之后他有一周的假期,他还没有订去冲绳的机票,今年他并不是非常想去冲绳,不,应该说每年他都不是非常想去冲绳,只是习惯。就算自己忘了订机票旅店,松子也会帮忙订好。而且每年住的都是同一个地方,一个人去,不带妻儿。
租一辆机车沿着边境的国道一直开,路过施工地段和堤岸和小镇的岔路口,最终抵达最南端的平和公园,路到此处就被斩断。如果抵达时公园的祈念堂还没有闭馆,他会买张门票进去拜一拜。
只是习惯。
闭上眼睛就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也只是习惯。
在距离横滨站还有没几步的岔路口他停下脚步,他看着不远处的横滨站入口,此刻他并不是很想立刻回去。
入夜已深,时间还太早。
环视一周,还开着的店除了零星食铺以外——左手边正好有一个LIVEHOUSE。
大学毕业之后,他再没去过这种地方。
说来有一种类似梦想破碎的失落感。
曾几何时,这算是他最常出没的场所,看演出是杀时间的利器,即时乐队名字都没见过也无所谓。比起音乐节,他还是更喜欢半夜流连夜店的感觉。
反正也,无处可去。
演出者技术的好坏几十秒内就能见分晓,但一场live的好坏最终取决于演出者的性格和职业操守,桂是这么认为的。
很糟的演出他也看过,甚至有喝醉的观众往舞台上丢空罐,这里到底可不是美国,他坐在远处偷偷欣赏着周围的典型A型血日本人脸上难以忍受却又非忍耐不可的扭曲表情,不急不缓地点了一份披萨和一杯啤酒开吃。
从门口的海报来看正好有小型演出,大概不是什么知名的歌星,就算是乐队,也显然不是他所熟悉的一些老牌日本摇滚乐队——其实,就桂对当下本国流行乐的认知程度,也就是女儿喜欢的一些男女歌星而已。他穿过小小的桥,本想买一包原味lucky strike但LIVEHOUSE门口的禁烟标示让他打消了这个打算,补了票,钻进狭小的木门。
室内布满昏暗的黄色照明灯,中央空调冷气十足但空气中弥漫着热烈的氛围,外围一圈小桌上的人在享用夜宵看似惬意,舞台周围站满了人,一眼望去全是人头攒动,中间好像还有人pogo,仅仅轻轻扫一眼,他完全无法看清舞台上的所有人,只看到主唱似乎是个留着贝吉塔那样发型的年轻男子。
真不吝发胶……
每次他看到这种发型都会这么想。
好像是个挺受欢迎的乐队。
他在舞台左边的吧台旁坐下,点了洋酒消磨时间。
此时,阴错阳差毫无预兆,他听到主唱说请吉他手来高歌一曲,他听见了,没错,吉他手的名字叫——
"高杉!高杉!高杉!"
台下的人对他们非常熟悉。
没搞错吧?!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直视那镁光灯下被人簇拥的身影。
果然没长高,即时站在舞台上也会混在人群中看不清脸。
十年不见,再见却是以这样的形式这样的地点。
他知道的吧,他最喜欢去LIVEHOUSE,虽然那也只是曾经。
他知道的吧,他第一次看live也是他领的路,他记得那个乐队所唱的每一首歌,他最喜欢乐队的歌。
他知道的吧,他最喜欢摇滚,都是因为他的影响,可以追溯到他高中时没日没夜地在家中功放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这类乐队的老CD的时候。
他都知道的吧……
像是玩笑的开始,像是玩笑的过程,最后肯定有个像是玩笑的结尾。
可笑的我们。
他不敢抬头,但也没有立刻离开。
"先逃跑的人是胆小鬼。"
即使分开十年、二十年,再多到超过生命线也好,儿时的赌约依然有效至今。
没有幻象的诅咒。
他听过他唱歌,和现在这通过音箱功放传入他耳朵的含有微小失真的嗓音略有不同,但声音就是他没错。
不能逃走,可继续留在这里他也心乱如麻,平时鉴赏的才能都飞到九霄云外,完全听不见他究竟在唱些什么。
主唱归位,开始演唱安可曲目。
他盯着摆在面前还剩一半黑啤的玻璃杯,不知道逃避的对象究竟是什么。他完全可以立刻付账离开,跨出那扇门,趁着地铁还有班次赶紧回到旅店着床即睡,高杉也不会知道他曾出现过。
不,恰恰相反,他想让他知道他在这里,并不是以挤到人群最前面这种令人难堪的方式。
演出终了,高杉对主唱耳语几句后把吉他卸下递给主唱,随后跳下舞台往厕所走去。
他的机会来了。
他迅速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跟上高杉,在他关上男厕单间的门之前挡住了门板。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的快要胀裂崩溃,整个跳出喉口。
大脑混乱不堪无法拼出一个像样的音节。
高杉在他的眼睑下抬起头的动作变成慢镜,这个俯视的倾角过去从未有过,他想说十年你竟然都没有长高,但这句话还是被自己咽了回去。
拥有看似健全双眼的高杉在他记忆中模糊不清,锁边纱布下早已失明的眼睛竟然重见天日,活生生在眼前。
难以置信,眼前的人也是当年的那个高杉晋助。
高杉看着他三秒钟,表情从惊讶到平静尔后露出了不屑的笑脸。
在慢镜下看得一清二楚。
如他所料。
同样如他所料,高杉松开了按住门柄的手,后退两步让他进去。
完美无缺。
他闪进单人用厕所并迅速锁上门,没等他站直高杉就冲上来往他小腹猛揍一拳。
这也在预算之内,是他应得的。
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重心降低后他反手还给高杉一个右勾拳。
高杉后退一步捂着右脸,舔了舔牙齿略松但没事。
每次一打架就打脸你这人渣。高杉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口。
真的要说的话他十多年前就说了。
和桂对峙四十五秒间仿佛庵野修明的定格动画,背景音乐应该是贝多芬的第九号交响曲第四乐章,《欢乐颂》。
——厕所门外嘈杂的声响代替了他脑内的《欢乐颂》,大概是主唱万斋在配合歌迷做余兴活动。
这四十五秒间高杉想了很多台词很多台词很多很多台词。
比如说好久不见,比如说这几年过的怎样,比如说你为什么会来横滨,比如说你怎么会找到我,比如说……
桂的脑海中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最后高杉说:"我今晚有空。"
桂看着他的眼睛又是三十秒的定格,雕塑一样沉着而空洞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是涟漪泛滥是碧波深潭,他无法看懂。
那三十秒高杉觉得自己被逼的喘不过气来,但一根手指都没法动弹。
他想了桂的回答的很多可能性很多可能性很多很多可能性。
比如说干我屁事,比如说我没有空,比如说那又怎样,比如说抱歉其实我没有那个意思……或者干脆摔门就走。
所有他以前用来拒绝他的方式,在十年前他有无数应对的方法,但是现在,一样都行不通。
这是否也叫势均力敌。
他看着桂雕像般的身体动了一动,左手伸进西装裤的口袋中掏着什么。
这是要演哪出?
来不及想,桂从口袋中掏出宾馆钥匙,往他身上抛。
他伸手接住。
他知道他的意思,语言和自制力都是多余的。
可笑的我们。
他想。
目送他转身打开了厕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