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开在帝国大道上的拉面店仅此一家,无论多少次都不会走错。虽然叫"帝国大道",但和帝国沾不上边,也不能算是条"大道"(名为"帝国大道"的地点为虚构)。
只是个看起来气派的名字而已。
拉面店老板还认得银时,但看到桂已经完全认不得了。
他向店长点了点头,心想这也是必然,银时只是大学时代不常来,而自己……
虽然只是住在离这里并不远的城市,但也算是已经成家立业的人,因此很少回到这里来。
说起结婚生子,他的动作之快远远地将大多数同龄朋友甩在身后,因为婚礼全由女方家操办,因此观礼的老同学相当之少,如银时,甚至以"没有合适的礼服"为由拒绝了他的邀请。但他完全能够理解银时——他自己要身穿高档和服、与穿着白色新娘和服的妻子携手二人慢步登上知名的神社参拜,身后还有为数不少身着传统服装的侍从跟着,加上排场太大容易引得路人围观(而且这还只是整个婚礼中的一个步骤而已),只要稍微想一想,他就能知道这是个足以让银时浑身不着力的场合。
虽然几年后大家也陆续结婚(坂田银时之流可以除外),但作为早婚人士的桂小太郎,面对大家对婚后生活的各种抱怨与不满、每个以"哎,我老婆啊……"开头的独白,他都以一笑置之。
但如果被问及"夫妻生活和谐有什么诀窍?"时,他完全答不上来。所有的羁绊都有一定的理由,而在他与几松身上成立的部分,对他人来说很可能好无借鉴的价值——何况,他也不想告诉别人。
至于那些对他过去的人生略知一二的人,他已百分之九十九不再联系(实际上还在联系的也只有坂田银时一人),即使生活或是工作中出现交集,面对他如今恬淡低调的生活,也只是缄口不语。
人不轻狂枉少年,而青春稍纵即逝,回过头时,无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除了一声叹息,也难评头论足。谁没有过那些疯狂的时候呢?
时至今日,他又已彻底将神户当作自己的家,对此地连曾经的强烈归属感也随着时间慢慢消散,变成回忆中过度完美却无法具现化的模糊感受。
此时银时在吧台边上坐下,对店长介绍说:"这个人啊,是我的老同学。"
"哦?大学里的?"穿着粉红色花边围裙的中年店长大叔爽朗地笑,露出了他那几乎不能用"一排"来形容的相当不整齐的牙齿,脸颊上的皱纹比过去多了许多。这笑容一直以来都不曾让人产生不适感,除了顶着这张脸的店长能够做出面质量劲道、猪骨汤非常美味的拉面之类的原因以外,大抵是因为同样顶着这张脸的店长长得异常圆润敦实(这一点从初中时就没有变过)、还有着一个体型上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美丽苗条而且性格又温柔可亲的老板娘(这倒是高中以后发生的事情,并且桂一直不知道店长究竟耍了什么花招才抱得美人归)。也许正是由于店长与其妻的搭配像极了极道鲜师真人版,这家店的生意一直很好。
银时笑了笑也不答,说今天想吃的还是老样子。他想如果要解释"这个人其实是我的高中同学",实在是太费口舌,店长会问长问短,他又不得不说"啊其实他以前头发比现在长一点点"、"对他的确脸型并没有怎么改变一直都是这幅蠢样"、"不不以前总是和他一起出现的人并不是我"……他完全能够预测即将出现的对答并且他敢肯定这些对他人而言不痛不痒的对话足以让桂头皮发麻,而像店长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一定不会注意到桂情绪上的变化,他一定会一直问到自己觉得实在问不出什么、究竟还是想不起桂这个人为止。
『从这点上看,自己还真是足够体贴呢。』银时摆弄着柜台边那罐几乎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红豆酱瓶子,心想。
而桂,在他身边坐下,点了过去最常吃的荞麦面。
店长插着腰"唉~"了一声,说道:"不好意思!荞麦面已经不卖了……"他胖胖的身体转了过去,和漂亮的老板娘商量了一会儿,又转过身说:"不过你非点荞麦面不可的话,我倒是可以临时去附近的店买素材。"
桂摸了摸后颈作苦思冥想状,银时瞥了他一眼不说话。虽然两人没有实际对话,但桂分明听到银时说:"考虑一下?'附近的'食材店在一公里以外哦。"然后他也不甘示弱地瞥了一眼回去:
"我知道,你闭嘴。"
于是银时乖乖地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停顿数秒后他说:"老板,还是给我一份猪骨汤面吧。"
店长点头说好,然后讪笑着说:
"荞麦面吃的人一直很少,虽然我个人是很喜欢,粗粮嘛……前几年倒是有一个男孩子经常来吃,后来他不知为什么不再来了,开始的时候我还想也许只是偶尔除去旅游了什么的……不过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再来,我觉得再做这碗面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就把它从菜单上撤掉了……"
桂呆了一会儿,问:
"大概是几年前的事情?"
店长扭过身子看着桂,那样子像极了蛞蝓:"三五年吧……怎么了?你认识他吗?"
桂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没什么。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是谁。
银时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脸朝着前方并不看他。
"土方不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岔开话题一流高手说得就是坂田银时。
"咦?"
"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不敢确定,"银时从店长手里接过他经常吃的招牌拉面,然后开始往上猛倒红豆酱,这种歇斯底里的架势店长和桂都早已习以为常,也许在外人看来十分不可理喻,不过,银时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别人的看法,"知道内情的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可能就只有他们的老大了。"
"唔,那只猩猩……"他也从老板娘手里拿到了自己的猪骨汤面。
"虽然我早年也以为他们俩感情很好……但似乎是土方一直有什么把柄在冲田手里,所以冲田一死,就能干脆地一刀两断了吧……"
"是吗?"桂嘴里塞满了面条说话,不小心吐了一根面条出来,挂在嘴边,样子傻的银时都不忍心看——自瞎狗眼的事情银时是不会做的,像桂这种人,即使昂贵的西装(领带早就被他解开了塞进西装上装的口袋里)在身使他看起来堂堂正正一表人才,他的吃相依然不会因此而改进,完全无可救药。
银时三两口将整碗面扫个精光,从放在筷子架边上的面巾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嘴后丢入里,将碗递给店长,继而转过身子靠着吧台,用两只手肘撑着红褐色的桌面,等桂吃完。
此时天已变脸,下起了倾盆大雨。
"下大雨了呢。"银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奶糖丢进嘴里,看着路上四处逃窜的行人,有的顶着公文包、有的只是用手举在头顶,根本挡不住瓢泼的雨势。
桂回过头看了一眼门外,支支吾吾说:"那等一会儿好了。"
银时不小心撇了一眼桂合不拢的嘴(理由可想而知),马上又移开了视线,并克制住自己扶额的冲动。
从银时的角度往外看,可以透过拉面店的玻璃门清楚地看着这条长街——她在过去几十年中的美貌从未凋零。
他记得初中的时候每天都和桂经过这里,那时候他们家住得很近,总是一起上学、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一起出去玩,形影不离。
正坐在他身旁的桂把最后几根面条塞进嘴里,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继续说道:"我看冲田挺开心的,土方应该来过吧。"
这回轮到银时"咦——"了。
对于自己人都不甚了解的我们,对他们,所知的大概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
他相信桂看到的东西,虽然他从未见过。
凭空出现幻觉,常人无法相信的东西,且不说百鬼夜行,桂所能看到的——就银时所知——只是一些奇异的幻象而已。
在桂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里,除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形形色色的人妖鬼怪,是否还能留给他一席之地?
他一度没有丝毫的怀疑,但这十三年前的自信早已腐坏风化不见踪影。他是那样的人,等不及彼得潘的邀请,就已经踏上了永归不去的人生。
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
在他的记忆里关于桂的事情除了初中时代的回忆,就只剩下棒球场上的乾坤逆转,再不然就是和一个叫高杉晋助的人有关的事情。无论如何后来的日子也许天翻地覆,银时不知道,从桂的眼睛里,他只能看到一个答案。
无论发生什么,桂总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说到底,他心明如镜,他对桂的了解,最多也仅止于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