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没有人知道世界真正的样子。
此处——黄泉比良坂,创世神伊邪那歧与他的妹妹、他的妻子伊邪那美的永诀之地,深海至深处,黄泉国的入口——没有任何道标,但他知道,他所寻找的终点就是这里。
眼前漆黑一片,无以名状的海水代替了氧气,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无法呼吸,又深知这一切绝非意欲将他置于死地。

海浪袭来卷起一股浓郁的酒味,还有欢声笑语,他一脚踏空坠入白色的殿堂,脚趾触地的刹那长袍裹身,脚上的皮鞋也不知去向。
这究竟是哪儿?
他想自己一定是误入了狂欢的派对,环顾四周,列坐者皆是金发碧眼的成年男子把酒言欢,而厅堂中央有舞者跳着祭神的舞蹈。他咬了一下嘴唇想要离开,可出口却在他所处位置的对面,他必需穿过整个殿堂,才能离开这里。他迈出一步,光着脚接触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令他有些许不适应,他试图沿着人群的外围走,但很快发现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只是多余的旁观者。
当他小心穿过一个狭窄的走道时,他左侧坐着两个对座而谈的中年男人,一位身着宽松白袍的谢顶中年男子,他对面的那位,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娓娓而谈道:
"……依我看,人们迄今都还一点都不了解爱神的力量,要不然,就会替爱神筑起最雄伟的庙宇和祭坛……"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本不理解的希腊语,但此刻他清清楚楚听见了他时至今日依然烂熟于胸的台词。
美丽的少年,美丽的阿多尼斯,你可知道,人类曾经狂妄不可一世。
他已明白这是哪里,可他依然不能因此而停下脚步,穿越炼狱的考验来到这里他并非为了一睹史前人物声色犬马的《会饮》。
阿里斯托芬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讲述自己永远不变的台词,他记得那每一个字,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不时回荡在他的耳际,直到此时此刻,虽然听众有苏格拉底等人,却也仿佛只是在说给他一个人听。
"……我们人的自然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可以说完全不同。开初的时候,人的性别有三种,不像现在只有两种。除了男的和女的,还有个第三性,也就是男女两性的合体。这种人已经绝迹了,只留下名称。……
"……这种人的体力和精力都非常强壮,因此常有非分之想,竟要与神们比高低。正像荷马所讲的埃菲阿尔特斯和奥托斯那样,他们想冲到天上去和神们打一仗。……
"于是,宙斯和其他神们会商应付的办法……经过一番绞尽脑汁,宙斯说,'我想出了个法子,既能让人继续活着,又让他们不会再捣乱,这就是让人虚弱。现在我就把人们个个切成两半,'宙斯说,'这样,他们就会虚弱,对我们也更有利,因为,他们的人数会倍增,而且以后只能用两只脚直着走路。要是发现他们仍然那么张狂,继续捣乱,那么,'宙斯说,'我就把人们个个再切一次,让他们只能晃晃荡荡用一只脚蹦跳着走路。'"
"宙斯说到做到,把人切成两半……人的自然被这样切成两半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欲求自己的另一半,紧紧抱住不放,相互交缠,恨不得合到一起;由于不愿分离,饭也不吃,事也不做,结果就死掉了。要是这一半死了,另一半还活着,活着的一半就再寻另一半,然后拥缠在一起,管它遇到的是全女人劈开的一半(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女人),还是全男人劈开的一半。这样,人就渐渐死光了。
"宙斯看不过去了,想出另一个办法,……让人可以交媾……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人身上就种下了彼此间的情欲,要回复自己原本的自然,也就是让分开的两半合为一体,修复人的自然。
"这样来看,我们个个都只是人的一块符片,像被切成两片的比目鱼。所以,人人都在寻求自己的另一片:凡是由双性别的人——也就是既男又女的人切开的一半而成的男人,就成了追女人的男人,……反过来,由双性人切开的一半而成的女人,就成了追男人的女人……凡由原女人切开的一半而成的女人,对男人就没有多大兴趣,只眷恋女人,凡由原男人切开的一半而成的男人,则寻找他的另一半男人。……
"无论是谁,只要遇到自己的另一半,马上就互相迷恋得不行,粘在一起,爱得一塌糊涂,恨不得一刻不分离。他们终生厮守在一起,甚至彼此之间从来不晓得说想从对方得到什么。如此火热地与另一个粘在一起,恐怕很难说只是为了共享性事的快了;其实,两人的心明显都愿望着某种东西,只不过实在说不出来,之多隐约感领一下所愿望的,然后含糊地暗示暗示。
"两个人正这样抱着睡在一起时,假如赫斐斯托斯手拿铁匠家伙走到他们眼前,然后问:'瞧这俩儿,你们究竟渴望相互得到什么?'假如见到这两个茫然不知,赫斐斯托斯就再问:'是不是渴望尽可能粘在一起,以至于日日夜夜都不分离?倘若你们渴望这样,我就熔化你们,让你们俩熔成一个,这样,你们就不再是两个人,只要你们活一天,在一起时就跟一个人似的;要是你们死,也死成一个,去阴间也不会是俩儿。想想看,是不是渴望这个样子,要是熔成一个,你俩儿是不是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番话之后,两人中肯定没有哪个会拒绝,或者表示不想如此。两人都会很干脆地认为,同所爱的人熔为一体,两人变成一个,早就求之不得。个中原因就在于,我们先前的自然本性如此,我们本来就是完整的。渴望和追求拿完整,就是所谓爱欲。从前,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们曾是一体;……"
他的脚尖对着出口紧闭的门,阿里斯托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这对他而言陌生又亲近的语言,守候在他的耳边奏完所有的音节,直逼答案。
他所寻找的人的,答案。
门在他面前慢慢开启,长袍随着涌进殿堂的海水逐渐消解、变回他来时一身西装的样子,此刻不必对视他也知道开门人正是——
"高杉……"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才发现声带已被海水腌得麻木,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他最为怀念的高中制服、最为怀念的左眼打着绷带的男孩,想起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人死后可以任意选择一个自己生前最喜欢的外表活下去。
面对他的选择,他不知该哭还是笑,但无论他有怎样的悲伤,都能隐藏在海中。
"为什么来这里。"
连声音都保持着十多年前刚刚渡过变声期的新鲜,连同他的笑容一起,曾经是最让他无解的难题,而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找不到任何拒绝他的借口。
可这本是该由他来问的问题才对。
"为什么来这里。"
他用同样的口型反诘,依然没有声音。
如果高杉不是高杉,那这出戏就只是他一人无声的独白。
"对我而言,世间最好的东西已被焚毁,剩下的都是次好的,不好的。"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高杉笑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死水深潭,无法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